第四百二十三章朋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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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良平死了。
    许尽欢眼中一片茫然。
    真是奇怪啊。
    仇人死了,死前还这样的惨,他听了不应该高兴吗?
    可为什么,心底隐隐有些难受呢?
    “许尽欢,你对我说,人有千面,脸有千变,哪一面,哪一变才是真正的老侯爷?”
    陈漠北没有去擦眼泪,任由那泪滑下来,落在衣襟上。
    “这些年,我一直记不起来我父亲从前的样子,我满脑子都是他在床榻上的瘦弱和无力。
    午夜梦回,也都是他疼得死咬着牙关,不肯哼出半点声音的痛苦。
    可明明那十七年,我是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,一点点长大的。
    所以,我想要的画,是他穿着盔甲,腰佩长剑,意气风发的样子,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父亲。”
    许尽欢回过神:“你是希望有一天,也能成为你父亲那样,顶天立地的英雄?”
    “我成为不了,也不屑成为,我只想记起他从前的模样。”
    不屑成为?
    许尽欢想了想:“……是不是后来,又发生了什么?”
    陈漠北看着许尽欢,眼中似有诧异:“你……”
    “你的话里有股子怨气,说吧,憋在心里久了,会得病的。”
    是的。
    陈漠北已经憋很久了,没有人可以说,连刘恕己都不能。
    “父亲死后,我越想越不甘,便上书朝廷。
    父亲这一生,三次随永和帝北上,一次东南大捷,这样赫赫功绩,足以让他在死后,得到一个朝廷赏赐的谥号。”
    谥号?
    许尽欢立刻反应过来:“你是想将老侯爷风光大葬?”
    “是!”
    “朝廷同意了吗?”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    许尽欢大吃一惊。
    撇开他自己和陈良平的恩怨不说,陈良平一生的功勋,赐一个谥号应该不难,最重要的是,他配。
    “这里头,会不会有别的隐情?”
    “后来我才知道,父亲在兵部任职时,曾上过一道折子,他一直以来都觉得,朝廷给阵亡士兵的抚恤金太少,所以那道折子上,提的是增加普通士兵的抚恤金。”
    许尽欢微微睁大了眼睛。
    他突然明白,为什么听到陈良平的死,心底隐隐有些难受了。
    除去杀降这一件事,他陈良平的确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。
    “三年后我出了大孝。第二天,宫里把我叫进去,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帝。”
    陈漠北缓缓道:“皇帝问我,你想要个什么样的职位?我想了想说,想领天子一卫,看守宫门。
    皇帝吃惊地看着我,良久没有说话。
    我知道,他悔了。
    可是晚了。
    我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。
    陈尽欢,你想不想知道,我为什么什么也不提,只想去守宫门吗?”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“因为天家无情;因为君心难测;因为我不想像我父亲那样,大起大落,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,只落得一身的伤病;也因为……”
    陈漠北极为冷漠地,咬出三个字。
    “不值得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这一夜,许尽欢没有闭眼睛。
    那三个字的冲击力太强了,以至于眼睛一闭,脑海里都是他们父子俩的影子。
    睡不着,就索性爬起来,在庭院里站着。
    不知多久,肩上有衣服落下来。
    扭头,是罗叔。
    正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。
    他深吸口气后,把今天听到的,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。
    说完,罗叔的目光冷下来:“阿欢,你是不是心软了?”
    心软吗?
    我不知道。
    许尽欢垂下眼,“我只是想到了一个词,叫两败俱伤。”
    “那不是两败俱伤,那是你娘的诅咒。”
    “所以,没几年,陈良平就死了,陈家也落魄了。”
    罗叔被他说得一怔,“阿欢啊,你别忘了,你娘到现在还沉在海里。”
    许尽欢心头一痛,恨意上涌。
    他转身走到书房,铺开纸,提笔落下了仇人的第一根线条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这根线条落下后,整整半年的时间,他和陈漠北只要有空,就往书房里面钻。
    大致的轮廓有了,但每一个细处都要精修。
    有时候,陈漠北看着角落里越堆越高的废稿,总会感叹:“早知道这么麻烦,就不画了。”
    刚开始的时候,许尽欢还会安抚一两句。
    次数多了,他也懒得安抚。
    再后来,他让陈漠北不用再来了。
    仇人的相貌,神态,气韵都在他的脑子里,陈漠北再来,反而是添乱。
    十个月后。
    当最后一笔落下来,许尽欢把画笔一扔,连开了五坛烈酒,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。
    他酒量极好,很少有喝醉的时候,除非自己想把自己放倒。
    这一醉,他睡了三天三夜,做了很多梦。
    没有一个梦是记得住的,都很混沌。
    然而混沌中,一个人影越发的清晰起来。
    是仇人陈良平。
    陈良平穿着一身玄铁打造的厚重山文盔甲,手按长剑,一身浩然正气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三天后的午后,许尽欢酒醒。
    他沐浴,更衣,把画卷起来,放进画筒里,坐着马车便去了拱宸门。
    到了拱宸门的时候,已是傍晚。
    夕阳落在紧闭的朱门上,映照着每一颗金色门钉。
    这彰显皇家威严与庄重的门钉,在阳光下,竟如星子般闪耀。
    许尽欢眯着眼睛,一颗一颗看过去。
    突然,老古的朱门吱呀一声打开。
    有人从里面走来。
    那人一身墨色玄衣,如同往常一样,拧着眉,肃着脸,冰冷如霜。
    正是陈漠北。
    陈漠北似察觉到什么,目光凛然地向他站立的地方看过来。
    他举起手,将手中的画筒朝他摇了一下。
    巨大的惊喜,让陈漠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。
    他咧嘴一笑。
    笑容在夕阳下,十分的突兀,却也光芒四射。
    许尽欢心中涌起惊涛骇浪。
    这么些年,无论是明里,还是暗里,他从来没有见过陈漠北脸上有笑,即便有,那笑也是收敛的,节制的,淡淡的。
    这一瞬间,他突然明白了,不是两败俱伤,而是四败俱伤。
    自己从七岁开始,满心都是仇恨。
    而陈漠北,则满心的冷漠。
    扒开那层冷漠,他也不过是陈良平身后的,那个孤独的孩子。
    而现在,孤独的孩子长大了。
    他看到了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,看到朋友手里的画筒,于是,开心地笑了。
    许尽欢觉得世事荒谬。
    我和他……
    竟然是朋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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