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二十二章老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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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阵玄妙的沉默后。
    许尽欢假惺惺地安抚:“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”
    “是啊,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,更何况这个听者是皇帝。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
    陈漠北轻轻闭上了眼:“这天下都是他的,我父亲又有什么挣扎的余地呢?”
    许尽欢:“他把你父亲怎么了?”
    陈漠北睁开眼睛,眼里露出了浓浓的嘲讽。
    “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,从来不会明着对人怎么了,恰恰相反,他把我父亲捧得高高的,在群臣面前好一通夸。
    夸是虚的,实质性的是晋封。
    通常战功晋封需经兵部核实,内阁拟赏,最后交由皇帝最终裁定,这个时间,快则十天左右,慢则三个月。
    三个月后,晋封迟迟没有下来,我父亲就察觉到,事情有些不对了。
    紧接着,兵部把我父亲几个重要的部下,调到了别的营里,还都纷纷高升了,我父亲一下子被架空。
    这时,我父亲在朝中最好的朋友上门了。”
    “上门做什么?”
    “劝他。”
    “劝他什么?”
    “急流勇退。”
    陈漠北咬牙:“可我父亲才四十出一点头啊,凭什么要退?你猜那人怎么说?”
    “怎么说?”
    “他说,新人登场,便是老人该退场的时候。”
    “不退会如何?”
    陈漠北看了他一眼。
    “不退,那就是不识相,对于一个不识相的人,你说皇帝会有什么好果子给他吃。
    我父亲想了三天,上书称自己身子骨不好,领不动兵,打不动仗,想颐养天年了。”
    许尽欢暗暗吃惊。
    原来,皇帝真正的目的,是想逼陈良平交出手里的兵权啊。
    “皇帝同意了?”
    “不仅同意了,还把我父亲安排进了兵部,挂了一个闲职。”
    陈漠北:“我那时候还小,问父亲为什么要把三千营交出去,你猜我父亲怎么说?”
    不等许尽欢问,他自顾自道:“父亲说,捏在手上是块烫手山芋,交出去反而安心。
    我问父亲,从前为什么不烫手?
    父亲说,从前君臣是一条心。
    你知道吗,许尽欢,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,脸上是我从来没有瞧见过的落寞。
    我们陈家自我太祖父起,刀里来,枪里去,凭的就是胸腔里的一颗赤胆忠心。
    我祖父更是把命,都给了他们赵家人。
    而我父亲,宁愿闲在家里,也要支持正统,支持太子。
    怎么就因为那一声唏嘘,变成了我们陈家有异心?”
    许尽欢心说,这有什么好奇怪的,天道好轮回,该轮到你们陈家倒霉了。
    “我父亲见我难过,反过来劝我,他说英雄知退,千万年来屈指可数,儿子啊,你要想开。”
    说到这里,陈漠北的声音里,又带出了哽咽。
    “我想不开,心里总耿耿于怀,许尽欢,你猜我是怎么想通的?”
    “怎么想通的?”
    “我父亲的右腿因为受伤的原因,阴天下雨总是疼。东南潮湿,太医劝他最好不要去。
    我父亲根本听不进去,结果几年后回京,他的腿伤更严重了,疼得厉害的时候,连路都走不了。
    我看到他的那条腿,一瞬间就想开了。
    兵权交出去,就交出去,那仗谁爱打,谁打去,还省得我为父亲牵肠挂肚了呢。
    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,父亲劝我想开,其实,他自己根本没有想开。”
    陈漠北的目光垂落在地上。
    “头几年,他在朝中的朋友,军营里的那些部下,常常会来找他喝酒,再加上他掩饰得好,我没有察觉。
    后来,他身上的各种旧伤开始发作,太医不让他喝酒,家中来的人一下子少了,他便以最快的速度,衰老下来。
    那年初冬,四九城下了第一场雪。
    雪很大,像鹅毛一般。
    父亲的腿不能久站,便坐在摇椅上,命人把门和窗户都打开,说要赏雪景。
    赏着赏着,他便睡着了。
    我怕他着凉,就把火盆给他去挪过来,在边上守着。
    他睡了一盏茶的时间,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,突然说:右青啊,扶我起来,这个天我得去营里走一遭。
    他说完,又闭着眼睛睡了。
    我在一旁却听得心如刀割。
    女人们常说,这世间男人薄情,只听新人笑,哪闻旧人哭。要我说啊……”
    陈漠北的声音,突然寒砌如骨:“再薄情,能薄情得过天家?”
    许尽欢突然觉得口舌发干,竟半个字都应对不上来。
    “我父亲人生中的最后几年,是在病痛中度过的,我就侍奉在床前,寸步不离。”
    陈漠北眉眼依旧凌厉,只眼神中透着一股和他年纪不相符的沉沉死气。
    “许尽欢,你知道一个人的衰老是从哪里开始的吗?”
    许尽欢摇摇头。
    “从这里。”
    他指指自己的心口:“这里老了,五脏六腑也就跟着老了,眼睛里没了神采。
    父亲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,就是坐在躺椅里晒太阳。
    他的话,越来越少,有时候甚至一天都不开口。
    我问父亲,在想什么?
    他笑笑,说什么都不想。
    他在撒谎,他想三千营,想那帮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,想醉卧沙场君莫笑,也想年轻的时候。
    而现在,他就像一棵老去的树,今天落几片叶子,明天掉几根枯枝,枝枝丫丫都掉光了,他这一生也就走完了。”
    说到这里,陈漠北的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。
    “父亲生命的最后两年,都只能在床上度过,他旧伤太多,尤其是两条腿,根本没有办法走路。
    天好了,我就把他背在身上,带他去园子里走走。
    我父亲原来长得又高又壮,病了几年后,整个人缩得厉害,也瘦得厉害,背在身上,一点分量也没有。
    许尽欢,你能相信吗,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胆战心惊的人,到生命的最后,会变得那样的虚弱无力。
    他甚至不能吃饭,不能自己如厕。
    身上痛的时候,他就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,两只瘦骨嶙峋的手,自己抱着自己。
    可那双手,分明在几年前,还拿着刀上阵杀敌。”
    陈漠北眼中的泪,终于缓缓流下来。
    “景平七年,父亲去世,那年他刚满四十七岁,我大婚冲喜,都没能让他多活一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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